Pulicia

你說我的謬論一無是處
然自懂事起
我便沒有一天不靠故事過活

微博ID:Pulicia小杜普普

【合院春】(伪装者/台风/流水账/慎入)

为了给无料凑厚度硬憋出来的文,因为觉得没写过四合院梗好像人生不完整的样子

流水账预警/微楼诚预警/大量程锦云出没预警(不过,一个不跟任何人抢小明的一朵云还是好一朵云)

真。。。的。。。是。。。流。。。水。。。帐。。。

看。。。了。。。会。。。失。。。望。。。

如果小天使们实在是没粮吃了还是可以看一下的。。。


合院春

 

卷一  云

 

从联络点回到这一方简陋的临时住所,一路上心只在嗓子眼儿悬着,北平初冬的时节实在是冷得紧,程锦云却只觉一身汗染得贴身衣物透湿透湿的。推开吱吱呀呀的铁门进了胡同深处这个小院儿,一口气才松了下来,身上霎时觉着冰凉凉粘着,十分的不好受。她真是累极了,想着赶紧回房,把这一身湿透的里衣换了,草草擦洗一番就睡去。脚都迈到房门口了,到底是放心不下,折回来踱到明台门前。

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。

敲门声轻响过几番,没有人来应,屋里油灯却亮着,隔着窗纸影影绰绰的。门也没锁,她便轻推着进去了。

明台和衣倒在炕上,右手边什么东西亮亮闪闪的,她凑上前细看去,赫然一把小尖刀随意甩在床褥上。她有些给吓住了,慌然去拉明台左手腕,并不见血色,只是背着光看不大清。朝着油灯的方向转了转,才看见腕子上轻浅两道红痕,只是微微划破了皮儿。

这一转牵动了明台醒过来,那双顶漂亮的眼睛此刻睁了开来。也不知他一个南方人,从哪学会了脑袋冲着炕外边躺着,因而她此时看明台是倒着的,一时间竟觉着陌生起来。明台看她也是倒着,分辨了好一会才迟疑叫到:“锦云?”

这一开口,她才闻见了他嘴里些许酒气,心里一时纷乱的很,想埋怨他几句,又顾忌他刚失了至亲之人,忍不下心去开这个口。甩了他腕子,一转头回房去了。

湿衣服换了下来,草草洗漱一番,身上仍是冰凉冰凉,揽了破棉被披在身上暖着,她细想起从上海逃至北平这段日子来。

 

锦云在苏家,虽也算是富裕人家的闺秀,只是比起明家这样名门望族来,到底还是差着些许。到底也有一番信仰共产主义的自傲在里面,从前便时时喜爱拿此事挤兑明台。明台倒也不恼,也就拿出他十二分的富家小少爷派头来,颇作装腔作势状,故意引逗得她捂着嘴咯咯直笑。

从前时光多么逍遥,多么没有烦恼呵!

这一路实在辗转,饶是他二人再怎么受过专业训练,再怎么顽强,也不免觉得艰苦万分,怀想身在上海,阖家团圆,锦衣玉食的日子来。

明台在路上,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,锦云却是愈加担心。失了他副官和他半条命,失了他恩师,又失了养育他成人的大姐,锦云自参加革命以来目睹过太多惨剧,诸如此般,却也是头一回见,想想也不免簌簌落下泪来。可明台却不,这一路上只是话极少,像个活死人,倒真是十分乖巧听话,都是锦云接了电报,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,再无半点他那天生骄傲叛逆脾性,这副样子只更叫人担忧害怕。

 

她与明台相识,偶然又像是必然,几次交谈下来甚是投缘。她向明台说起旧日恋人,那人同明台一样,虽与她同为抗日之士,终是信仰不同,两人并没能过上几天鸳鸯和合的好日子,就不得不各奔东西了。不久之后,他于一次行动中牺牲,她连尸骨也不能见到。

明台见她将心中隐秘道出,自己的心事也实在憋得难受,便对她说了。我呀,心上也有个爱慕的人,只是个中梗阻,怕是比你更甚,因为,那人,是自己的老师,更越矩的是,他是个男人。

她叹了气,道,咱俩倒还真是有缘。

这缘分到这还不算完,明台的大姐明镜与程锦云的表姐苏医生竟向来是交好的,俩人一合计,有意将两个小年轻往一块儿凑了凑。他俩被姐姐催婚催得紧,可是一个舍不下亡故的爱人,一个挂牵着渴慕的老师,二人相谈又甚欢,便结成同盟,佯装一对恋人,后面的事也懒待费心去想了,只愿眼前的日子过得舒心一些,也为着姐姐们安心的缘故,十分迅速就订了婚。

正是订婚前夜,明台得以再次见到了他的老师。

他心里怨啊,怨老师刻意装作看不出他的心思,于是怀着些恶意的念头,他就说了,我明天订婚,王先生,您能来吗?

当然,他的老师说,一双圆圆的桃花眼直直望向他,真真儿是个直且纯的眼神儿哪,里头没有一点旁的意思,明台自然是心都凉透了。

该来的宾客都已经来了,订婚仪式一完成,现全都聚在草坪上饮酒谈天,大门这边便没什么人,只明台一个,戳在门口,等。

锦云刚和几位客人客套完,也躲闲寻到这里来。

“你这样,跑来躲在这,留我一个跟他们说些没趣儿的话,不够绅士啊。怎么?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少爷,也怕这些场面交际么?”

“要应付当然也是能应付得了的,只是今天心情不好嘛,懒得应付。”

“在等人呗?”

得到了明台一声闷闷不乐的应答,锦云就有些不明白了。“怎的还不高兴了呢?”

“你不知道,老师他一点儿吃醋的意思都没有,就说来,来什么呀,咱们订婚,他来,还高高兴兴的,不是有意往我心里堵嘛!”

锦云笑着问他:“那你就是,不想他来呗?”

明台眼一瞪:“谁说的?”转而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,“唉,也不是。你就看吧,我今天戴的这表,老师送我的,我特意选的这块戴上,还指着他来了,看见,心里软一软,我就再把心里话真真切切地跟他说了。可老师他就不是那种儿女情长的人,我太知道他了,白指望,指望不上。”说罢嘴一撅,蔫头耷拉脑的,像只讨不到主人宠爱的小狗儿。

锦云看见他这副弃妇也似的样子就想笑,可是心想又觉十分的可怜。

她与他是在任务上相识的,见他行动十分果敢狠绝,脑筋又灵得很,后来才知道他从军校毕业不过月余,锦云嘴上虽不肯承认,心里真是佩服极了。可是杀人这方面再怎么狠厉,说到底他决不是个阴鸷的人。他们这位明小少爷呀,自小蜜罐儿里泡大的,纨绔不过是糊弄敌人的伪装,骨子里,实实在在是明家的好儿孙,整个人自带一种太阳般的暖意,直照得人暖烘烘的。她大他一些,看他便也像明镜与表姐一样,像个顽皮又乖巧的弟弟,喜欢得不得了。明台这样的人,杀人的营生也没能夺去他那种光明和暖热,一方面是明家家教实在是好得很,另一方面,带他入行的老师呀,也定是个一身正气的人。

可是明台这团小太阳的光芒什么时候会灭呢?那便是在他念及老师的时候。

所以锦云才觉他这副模样儿十分可怜,带着点儿盼望,又像是已经预备着失望的,明知不可为却仍翘首以盼的样子。

她内心对这位老师的兴趣其实从未减淡过,一方面当然是心存一种对同行前辈的敬仰之情,另一方面当然也有女孩子天然一股好奇心作祟。他明小少爷十里洋场风流滔浪里滚过来,眼界自然是旁人比不得的,就说他那常与锦云暗暗较劲的漂亮搭档,好看到什么程度?美色都自成一件武器了,锦云一个女孩子看了也要觉得惊艳万分,照样入不了小少爷的法眼。不过照明台自己的话来说,眼当然是入得了的,他第一次见她时眼就挪不开了,可是入不了心啊,只是真心疼爱她,像他哥哥姐姐对他那样的,对这个惹人怜爱的小妹妹。那么也就是说,能入得他明小少爷的心的,只有这位老师一人了,这可叫锦云如何能不好奇呢?

恍惚间看清来人,直觉告诉她,应当就是这位了,八九不离十。

明台已是眼都要望穿了,看起来甚至是在往下咽唾沫。

这人不比寻常宾客,到底要不要打招呼,她心里实在没数儿,本想悄悄征询明台意见,却发现他一时半刻是分不出心来回应自己了,只得向这位老师微微颌首示意,复又回去应酬了。

 

再后来,局势就是每况愈下了,直到看见明台在一声声哭喊中登上了火车,锦云都没法相信,这一切竟是真的真的发生了的。

当初投身革命,她是立下过誓言的,即使是那次给76号抓获,险象环生,她心中也没有生出过一丝退却的意味。要说第一次真正地感到害怕了,那就是在火车站当晚吧。

她一个人,是怎样都可以,可是一家人,一家人怎么可以?虽说她的亲人只剩下表姐一家,也都是置身于革命洪流,弃自身于不顾的,可一旦真有这么一天,敌人的枪口指着他们,她仍能依旧坚如磐石吗?

实在是不敢想啊。

所以也不怪好多人不愿,这实在是一种很难惹人喜爱的职业。

就看明台吧,怕是再没什么能唤起他原来的那种笑容了。

酗酒,贪睡,轻生,令她恼,仍是不能令她放下心去不管他。

于是披了棉衣又去看他。

仍睡着,看上去很安稳,喝了酒的缘故吧。

她收了那小刀和酒瓶,怕他醒来惧暗,也就没有吹灯。

 

一夜难以安眠,第二天清晨便去了联络站,拍了一封很是假公济私的电报,想问问上海那边,明台现在这个样子要怎么办才好。她想,大不了就不让他干这个营生了,去延安,去国外,去哪都好,留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在北平也罢,只是不能叫他再这样下去,迟早会出事情。

回来时明台已经起了,黑漆漆的小炕桌立在炕中央,上面摆着大概是从胡同口买来的早点,豆腐脑儿,两大碗,浇着色彩浓重的酱卤,闻着非常香——他俩最近倒有些习惯这样的北方吃食了,口味咸重一些,咽下去别有一番踏实的厚重感,勉强令人心安。

她舀了一大勺要递到明台碗里,男孩子胃口大,总要多吃一些的,却被明台给挡了回来。

“你辛苦,早点都没吃就出门了。”

她笑笑,到底还是给他舀了过去。又觉得世事变化真快,好像他俩前一秒还在上海某家咖啡厅,抢着分食一杯甜香腻人的奶油冰激凌,这一秒却又为一勺豆腐脑推来让去了。

“昨天,做什么要拿刀呃?”

“啊,也并没有什么,你不要担心。”说着却把左手腕子向里侧挡了挡。“你近几天出去得这么勤,可是有什么任务了么?”

“我看你就先不要想任务上的事情了,今天我去拍了电报,是要请示你的去向问题。”

“要我去哪里?我既来了北平,就是来执行任务的,怎的又要我走呢?”

“你现在的状况,明台,恐怕是不适合执行任务。”

“锦云。”他放下手中的勺子,十分认真同她讲。“你或许觉得我消沉,我也不否认,可是在任务上,我是绝对不会怠慢的,也,也绝对不会轻生。”

“那你这是……”她拽过他左手来,白皙手腕上,浅浅划痕仍在,并不是她昨晚看错。

“也不是真的想死,就是,死里逃生活过来一次,倒觉得什么都不真切,再试着死一次,好多事就认清了……”

“譬如呢?”

“譬如……我确是再没有大姐,也再没有老师了……”

 

隔天,她一早要去抄收回电,明台特意早起,嘱她千万吃过早点再去,因此得了惊人消息回来时,胃里暖暖的不空,脚下便十分有力,走起路来虎虎生风,看着倒也像个北平生长起来的胡同妞儿了。

“明台!明台!”

明台在屋里生着煤球炉子,不大得法,弄了一屋子黑烟。

“明台,你老师,没有死,仍在世的。”

明台手里扇子落在地上。

“你大哥说,叫我们去见。”

 

卷二  月

 

四合院里来了位新房客。

半夜里抬了来,还在昏迷当中,看起来伤势非常重,颈子上缠着厚厚绷带,想来是要命处的要命伤。

张月印领着来人,在东厢房安置了房客,也没有什么行李,孤单单一个人罢了,从担架上移到床上就算完事。来人临别前嘱咐,此人是沪上明先生托着照料的,请务必细心,若是情况有变,不论好坏,千万要及时告知。

有位大夫每日都来,多是午饭过后,悄悄地,换药换绷带,交代饮食用药。内服外用的都是中药西药兼有,一应是张月印照料着,几天过后竟然醒转,大夫来看过了,说确实是有好转,张月印就秘密打了报告,等待下一步指示。

没有指示,就是继续照料。

他便只好继续照料着。那房客眉目间像是有些年纪了,却偏生了一张圆圆的娃娃脸,眼睛大而有神,全凭两撇小胡子压着,才显出些岁数,不至于像个小孩子。

张月印想着,他从上海到北平,昏迷间不知不觉被折腾了这么远,醒来总得有些要问的,他必得斟酌着答,不能流露出刻意隐瞒的意味,也不好和盘托出。这人却什么也不问,醒来缓了一缓,听了大夫的嘱咐,一一答了,就试探着要起身。毕竟昏睡了这些时日,腿脚多少还有些不大灵便,但看得出脑子十分清明醒觉,必是个他们这行的前辈。

张月印就有些钦佩,照料得更加细心。房客很好相与,吃穿用度一概不挑,态度和和气气,话极少。只问过一次他贵姓,自此便称他作“张先生”,又要了一次纸笔,张月印不知他是要写什么,问他要毛笔还是钢笔,他说“毛笔也有的么?那自然好,多谢。”

他写了什么,张月印没全看见,只看见一首《春望》。那一手毛笔字写得漂亮极了,张月印就更加钦佩,想他或许是个文人,除照料他衣食起居外,也怕他见天儿在屋里待着发闷,就拿出自己的藏书给他看,间或也拉着他一同下下棋,手谈间才问及房客姓名,他只说姓王,张月印自此也便称他作“王先生”。

一张一王二位先生在这四合院里相伴而居半年有余,相互都很客气,不多问不多言,只是无事可做,每天睁眼便消磨时光。张月印在等组织上的指示,或许等王先生身体恢复后,就会有任务交给他们,又或许会把王先生送往别的地方。

他没有想到的是,等来的指示,竟是再接待两位客人。

 

他这天取了密信回来,看见王先生在鼓捣他们俩的晚饭,也没有什么,就是清水面条,稍稍调上一点儿味儿,王先生在吃这方面比他还要不讲究。那他也不让,王先生在这里住着,就是养身体的,自然是什么也不能干。他忙上去好言拦了下来,接过手来把面条盛好,两人在堂屋八仙桌上坐了。

“张先生,我在这里也住了许久,身体已经不妨事了,您的上级有没有说,要安排我做一些什么?”

“这倒还没有,不过我正要和您说呢,今天家里来信,说您有位学生要来,小夫妻两个,说是要搬来这住上一阵子。”

王先生微微怔了怔,随即又埋头下去吃他的面条了。

 

客人要来的这天,张月印起得很早,此时天光还没有大亮,东厢房里却已点起了灯,想是王先生昨夜没有睡好,便早早起了。他利落地扫过了院子,正在厨房里点火熬粥,忽听见王先生在一旁唤他。

“张先生,您看我比初来时,气色可好些么?”

他扭头,见王先生穿了一件崭新的长衫,单薄得很,本是给他预备着春秋穿的,这时节实在是有些不合适,不过样子确实比棉袍漂亮多了,衬得人也更精神些。

“哦,王先生,气色是好多了呀,可是这件衣服太单薄了一些吧,怕是会着凉,要不您还是换了那件厚的来吧?”

“啊,啊。”王先生一面应着,一面颇有些讪讪的神色,回房去了。

呵,一起住了这么久,头一次发现,这王先生虽这么大年纪了,还挺爱俏。

 

门叩响的时候,是张月印去应的,一开门,看见一个长手长脚的年轻人,戴一副金丝边眼镜,宽檐儿礼帽,一派英俊斯文样子,后边跟个女孩子,打扮略有些老气,看去比这年轻人还大些。

不大像是夫妻,这是他见了这一对儿以后的第一印象。不是说别的,就是这年轻人越过他头顶使劲儿往院子里看,全然不顾身后小未婚妻这劲头儿,就不可能是真夫妻。他看得出来,别人一样看得出来。怎么派了这么个人?这样水准还是王先生的学生么?

那年轻人统统不管,只说自己姓崔,就意欲迈进门去。张月印瞧着他往里一探头便愣住了,想是王先生也出来迎了。

“啊,程小姐,来了?”那女孩子微微笑着颌首,也称他作“王先生”。王先生伸手要接过她手里那只小皮箱,女孩子不肯。“不沉的,我自己来就好。”还是张月印接了过来,迎了那女孩子进门,引着她去西厢房安置东西。

耳后听得王先生一边关上院门,一边说,“怎地这样唐突?”

 

卷三  风

 

本以为明台一见面会把他抱住,因此已经做好了迎接这个庞然大物扑上来的准备,但他还是太低估了这个学生,王天风想。明台一进门,见那二人已进了里屋,竟一下跪在地上。

“你这是做什么?快起来,地上凉,这样跪着要作病的!”

“老师!老师!我把您害成这样,您还总是替我想!您打我吧!”

哭了,倒是一个他意料之中的反应,只是他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应对。

“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!叫你未婚妻看了笑话!”

明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,挣着站起来。

“老师,我还以为再没有机会同您说了呢,锦云她,不是我的未婚妻。”

“说什么胡话。”

 

四人围坐在堂屋里,吃着早点。明台要程小姐“说”,程小姐就说了,他们两个,确实不是真的一对儿。

“我就说嘛,一看见你们,我就觉得不大像。”

明台往他碗里夹了个小包子,用一种讨好的,小狗儿样的眼神儿看着他,被他瞪了回去。

“扮作夫妻,却扮不像,若是今天来应门的不是张先生呢?你们不就暴露了?我看程小姐就比你要稳重得多,到底是我这个做老师的没有教好。”

“王先生,您也不要责怪他了,他是盼您盼得紧,许多事都顾不得了。”

这话越说越不对了,王天风不知道这位程小姐究竟知道他与明台多少内幕,只求她别在张先生面前说出来。

迅速扒干净粥碗,王天风就说吃好了,要回房去。要说什么他也管不了,别当着他的面就好,他这张老脸可还是要的。

不消想,明台必定是小巴狗儿一样跟在后面的。

小狗既跟了进来,想必就要扑上来舔上一通。明台却没有,只定定看着他,半晌,说道:“老师,您憔悴了许多。”

“没有什么大碍,这不是都好起来了?”他知道自己在一袭宽大棉袍里,更显得形销骨立,因此早上才想找件新长衫来穿,好歹让明台初看见的时候,气色好一点,不至于太显憔悴状,免得他又要劳神自责。张先生一说,他也确实嫌太夸张了一些,只好作罢,怕是仍落得个爱俏的名头。

明台伸手轻抚他颈间那道狰狞疤痕,“都是我害得您。”

“怎么能这么说,说到底,拉你入这行,害你过上这种日子的,终究是我。”

明台就不说话了。

 

明台的行李直接拿进了东厢房,从一开始就没有要往外搬的意思,王天风也没拦着,要住便住吧。

他前半生过得不易,波折且疲累,说到底,除了革命,除了抗日,他似乎没什么活下去的倚傍。那时与明楼一同漫步过巴黎街头,他也觉得香榭丽舍大街很美,也觉得明楼讲法语的声音很好听,也觉得昂贵的法餐味道不错,可是却并不觉这一切有什么意思,如果他今晚不要与明楼一起去刺杀一个什么人,那他又为什么会在这里?

没有理由。

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能活到抗战胜利那天,所以也从来不去想,真到了那天,他又该去哪,做什么?

算定了要死那天,他脖子上挨了明台狠狠一刀,没来得及疼,赶紧掐住了明台要吞掉刀片的喉咙,眼前一黑,也不知睡了多久,睁开眼就看见张先生的脸。他想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了,作为一个活人的使命早已完成,死不死的并没什么好在意,而再多活一天也都是赚来的,很合适。明楼救了他,肯定颇费了些苦劳,他虽一心求死,对明楼说不上感激,也还不至于埋怨。至于明楼是什么党什么派,与他又有什么关系?只要是抗日的,他来者不拒。

他自知没有令明楼这样大动干戈的价值,全是为了他弟弟而已。旁的他也不在意,只是惦念抗战还没有胜利,如果明楼和他的组织能再给他一些事情做做,他这半条残命就算救得值了,如果还能够给明台一些安慰,那就更值了,别的,任何的东西,都不值得他在乎。

他等,在这方四合院里,挨过了声声蝉鸣的酷暑,又度过了石榴飘香的深秋,这一冬的第一场雪未落时,等来了第一个指令,不要他去潜伏,也不要他去暗杀,要他在这里等着明台。

那也行。

他对他的许多学生都有亏欠,若是死了,本可尽忘了,可他偏偏活了下来,就仍是得受着,欠了的还不清,尽可统统还给明台这一个吧。

人死过一回,就通透了许多。

 

明台很乖,很老实,日日对他恭恭敬敬,早起奉茶,端汤送药都是亲力亲为,不肯让程小姐和张先生插手,临睡前还要亲自替他洗脚。夜里就乖乖睡在他那张雕花木床的里侧,从来不动手动脚,呼吸潮湿安稳,很能令人安眠。若不是那天夜里听到明台的哭喊,他几乎就要以为,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,终老在这院子里。

 

卷四  台

 

他的老师苍老了许多,瘦,且憔悴。

他从前最喜欢老师这一把好嗓子,朝他们吼起来挺像那么回事儿似的,温柔下来就像水,比起他大哥和阿诚哥那种很纯粹的,男人的声音来,要更令他依恋。现在这声音也变得有一些嘶哑和粗粝。

性情也变了,言谈举止都不急不缓地,半点不见当年武人习气,倒真像个私塾里的教书先生,很担得起他一声“老师”。

只是却不打他手板儿。

这一点也不对,老师对他好像再没有什么要求,但凡有一点,也都是好言好语相劝,譬如“多穿一件衣服”,“少喝一口凉水”,再无半点之前对他的那种劲头儿。

锦云说,你们二位,这叫相敬如宾。

 

不过他也是变了的。

首先是很勤快,老师早上醒的极早,他察觉到响动就赶忙起身,一刻也不贪睡,烧水泡茶,亲手奉到老师面前。

老师换下的衣物,都是他洗,沾了北平隆冬腊月冰凉刺骨的井水,冻得关节里头发颤,原来一双顶漂亮的少爷的手,生生冻得发红粗糙,只差没生出冻疮。锦云看了心惊,说他傻,多少烧一点热水兑上嘛。他不,就偏要冻着。

除此之外,院子里有什么活,他都要抢着干,简直是从一睁眼,一直要忙到服侍着老师躺下来,终于觉得有一点累了,才好安睡。

很忙碌,因而可以想得很少,在疲累中沉沉睡去,又醒来,重又开始疲累的一天。

其次是很老实,日日同老师睡在一处,却再不作他想,守着曾肖想已久的躯体,却提不起半点兴致。看得出,连老师都觉得他不对劲,只是没有开口问,直到他那日梦里唤出“大姐!”

 

老师问他怎么了,他不肯说,只是埋头在老师胸口,嚎啕大哭。

声音许是惊醒了锦云,她披衣来敲门,叫了老师出去。

老师再回来时,将他揽在怀里,拿衣襟给他拭着涕泪。

“你啊,明台,你啊……”

 

他没有告诉老师,最疼他的大姐,已经不在了。

他没有告诉老师,他夜夜睡不着,除了酗酒,就只能耗光自己的全部体力。

他没有告诉老师,对任何事物都没有兴趣,这种感觉多么令人绝望。

他没有告诉老师,他刚才做了噩梦,梦见大姐离开他的场景,他好怕醒过来,发现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,他也好怕醒过来,发现老师没有死却是假的。

他什么都没有说,可是老师把他揽在怀里,说着。

“你啊,明台,你啊……”

 

窗外两个人影儿,张先生悄声在问:“这二位怎么了这是?”

锦云答:“没有事了,都说开了便好了。”

 

卷五  春

 

程锦云和张月印已经调走了,四合院里只剩下这师徒两个,整日在家赋闲,明楼说是局势仍很紧张,他俩实在不宜出来抛头露面。

百无聊赖,只好钻研厨艺。经过了几次失败的试验,两人终于在这年的除夕晚上,自己擀皮儿,自己包馅儿,吃上了一顿热气腾腾的饺子。收拾过后,相拥着倒在床上,聊着天儿守岁。

 

“老师,我真有些想念锦云和张先生呢。”

“我也有一些,他们两个在这,有时会叫我想起来军校那段日子来。”

“怎么讲呢?”

“有一个老师,有一个女学生,有一个听话的男学生,还有一个不听话的男学生。”

“我哪有不听话呀老师!我不是最听您的话了?”

“我可没有说你呀!”

“那郭骑云就更听话了!您说什么不是言听计从的!不过锦云跟曼丽不像,她们两个合不来,老要打架。锦云是很尊敬您,可是曼丽呢,她有一些怕您。”

“我是不是对她特别不好来着?”

“也没有啊!曼丽跟我说过的,其实特别感激您,她知道您就是刀子嘴豆腐心,其实对我们都特别好!当然啦,您最喜欢的学生还是我啦!因为我是一个最最聪明最最乖巧最最可爱的……”

“的一个小兔崽子。”

 

“也很想念我大哥和阿诚哥。”

“嗯,我许久没见阿诚了,是有些想。”

“不对啊老师,您和阿诚哥又不熟,您怎么不说想我大哥啊?”

“和阿诚虽然相处时间不长,但一见面就知道他是个特别好的孩子,比你和你大哥都要懂事多了。和你大哥相处的时间越长,就越觉得他讨人厌。”

“老师,您嫁到我们明家来,就可以和我们一起欺负大哥了!”

“小混蛋你说什么?”

“啊啊啊老师别打!我是说,想孝敬您一辈子呀!”

 

“明台,我时常想,我们这样,实在是对不起你大姐。

你大哥和阿诚已经……如今我们却也要这样……

我年轻时,在上海,曾远远地见过她一面,印象很深。

在巴黎,你大哥总和我谈起她,有几次,她打来电话,是我接的,她的声音很好听。

那时她就常劝你大哥,找个好姑娘,结婚生子,这么多年过去了,这个心愿也没能达成。”

“大姐说,要我们找个会过日子的,会照顾人的,总之就是要对我们好的,所以我看我们四个这样就很好。

其实我觉得大姐一直就是知道大哥和阿诚哥的事情的,所以没怎么催他们成家嘛,都是来催我。

可是大姐特别特别疼我,我一求她她肯定就心软了。

我觉得大姐不会在意那些的,她为我们付出了这么多,都是一心要我们好,她在天之灵,看到我们都能和真正相爱的人在一起,只会欣慰的。

子嗣也没有那么重要啊!大姐不是还拿我当亲弟弟养?

咱们家也不需要小孩,您养我还不够么?我不就是一个最最听话最最可爱的小孩么?”

“你是一个最不要脸的小孩。”

“嘿嘿,再说了老师,也不一定嘛!我们努力努力,万一就怀上了呢?”

 

窗外爆竹声骤起,是新年了。

他们还有很多个新春可以一起度过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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